大张伟从不掩饰自己热爱名利。
过去两年,他自称是综艺的“网约车”,常年住酒店,来活了就走。有媒体统计,2021年至今,观众平均每星期能在4档综艺里见到他。
大张伟自称综艺“网约车”
他同时在做导师、嘉宾、主持人,当然还有选手——站在舞台上任观众评判。
《吐槽大会》第五季,他拉着王勉边唱边围着全场跑,吉他从天而降,两人便骑到琴上头,像无忧无虑的小朋友。
综艺《吐槽大会》第五季
但在《密室大逃脱》里,他对着通关游戏的法则毫无办法,迷糊与出糗是常态。
相比其他身份,他更希望大家叫他“娱乐家”,肤浅、吊儿郎当,不喜欢深刻。但他上来会解剖自己,和外人聊哲学,聊想做的音乐。他还在想千禧年起和人类审美杠上的问题——“既然快乐是打败一切痛苦的英雄,为什么不能用开心的歌来对抗剧痛?”
他展示的快乐被越来越多人看到,但他却对自我感到迷茫,就像崔健在《假行僧》中唱的——“我要人们都看到我,但不知道我是谁。”
4月15日,在湿漉漉的长沙,大张伟对南风窗记者说:“我真的不希望那么多人喜欢我,因为如果那么多人喜欢我,我就不特别了。”
疫情后“救场王”
在社交平台上搜索大张伟,弹出来的视频词条无外乎:“怼人”“搞笑”“梗王”。
在B站搜索大张伟,出现大量“怼人”、“搞笑”、“梗王”的相关词条
被他的金句逗乐的人们,给他加了一个前缀:“人间精品”。
这不是一夜之间得来的美誉。
2016年以前,公众对大张伟的印象停留在出品《嘻唰唰》《倍儿爽》等口水歌上,连2016年加入《天天向上》当常驻主持人时,他的表现也淹没在网友的讨伐声中——“爱抢话”“没素质”“嘴损舌毒”。
不过,疫情以来演艺圈的“用工荒”,助推了这个“救场王”。
网友统计的大张伟救场的部分综艺(图源:豆瓣)
湖南卫视《谁是宝藏歌手》的编剧慕慕认为,大张伟是节目的“粘合剂”,起到的重要作用是——让场子不冷。
一名湖南卫视的工作人员打趣道:“不止是我们,现在全国各大电视台都是他。”
大张伟助理七七则形容,这几年的行程都是“全国到处飞,一个月休息两三天”。
除了节目搞笑片段,大张伟的语录也被广泛传播。
网友爱他嘴里忽然冒出的比喻句,譬如“我寂寞地像大风里的塑料袋”,天马行空,却意外生动通透。
网友们呼吁他出一本“说话之道”。
大张伟谈幽默感
但有了综艺上数不清次数的露脸后,大张伟总在思考,自己做了太多“有用”、显现情商的事情,反而牺牲了个人感情,以融入大众的认知。
录制《幻乐之城》时,他在音乐剧《世界上最幸福的病》饰演一名从小到大脸部只会笑的病患。
《世界上最幸福的病》
他把这解读成艺人的职业病。
“我爸妈说笑是打破悲伤的武器,这是超能力,是天赐的福气。” 他用夸张的语气唱,背后是旁观者的不解、怀疑和排斥。
“长大后,我发现人生就是苦。我只能一直笑,好像一直笑是真的能快乐一样。”短剧的末尾他留下台词。
长期“贩卖快乐”惹人开心后,大张伟总感觉已经忘了自己真正喜欢什么。
他知道歌迷将他15岁发表的第一张专辑里的慢歌奉为神作,如《泡沫》《静止》。但他如今不再愿意这样写歌——“我已经不是那么想。”
他欣赏像张亚东一样的人——后者和他人争论,也许当时没有定论,但过了几小时后,甚至录制的节目已经隔了好几期,张亚东还会再提起从前的争论。这是他身上最可贵的地方,大张伟总结——“较真,较劲”。
“我长年因为累了所以算了,这一点让我觉得特别讨厌。人家从来没有说算了,他也许累了,也许当时没想明白,但总要找回来。我从来不找。”
在他的嘴里,自我姿态低得出奇。
大获成功后,他依然称自己“像毛巾一般拧巴”。
有粉丝记得,2021年过年时,大张伟在直播中说自己好累,想退出娱乐圈,原因是“每天都要想笑话,5秒一个,10秒一个”。
综艺《乐队的夏天》
想出新梗被他比喻成“用魔法来打败魔法”,这个过程“很麻烦”。
让观众现场笑得炸裂时,他也不会高兴——后脊梁开始发疼,痛感随后蔓延全身,出去按摩都无法缓解。
“想到我成功了,下一次又要写一个比这个更好笑的。我就觉得哇塞完了,怎么办?”
他总结了当时焦虑反复的来源——“永远不知道怎么享受成就,成功的那一刻我是最不开心的。”
大式语录
大张伟活得不轻松。
他在后台再努力,上台也要表现得很丧,不在乎一切的模样,只是吊儿郎当地说“世界都要毁灭了”。
贾玲曾回忆,大张伟的英语很好,看国外视频无须字幕。可是一上台,他就是要说一口京碴子味的英语。
大张伟的丧话,已经被人封成了“大式语录”。
“世上无难事,只要肯放弃”
“没有人能让你放弃梦想,你自己试试就放弃了”,诸如此类,令听者会心一笑。
他好几次提起父亲的金句——“人这一生就是六个字:怎么着都不行”,仿佛自带个人烙印,人们一听起,就有了他懒洋洋地瘫在椅背上的画面。
有人批评“一个公众人物不要太丧”,大张伟也消解了它。
他说自己20多岁的时候也在看沮丧文学,书的开篇全是“这世界没法过了”,但看完这类书他却感到被鼓舞——“这个人比我惨这么多还活着,为什么我不能好好活。”
他换了个乐呵的表达,却意外在丧中传递出了一股正能量,“反正都跌到谷底了,不如再努力一把。”
自己的悲伤过往大多一句带过,只有在歌迷面前,大张伟还会用“这些年度过无数个末日”来形容生活。
在出道二十周年的演唱会上,他说自己一动真情就开始兜圈子,说话语无伦次,只能把一切写进歌里。
“通透的大才”,马东对大张伟的评价
马东评价他是活得通透的大才,给出的其中一个理由是,“他经历的事情是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没经历过的。”
6岁登台演出,14岁组建乐队,15岁出道,16岁崔健亲自帮忙录音,20岁解约……20岁以前,他一并体会了年少成名和一夜幻灭。
大火的花儿乐队
2002年起,他对伯乐付翀所在的“新蜂”公司提出解约,原因是不想走公司安排的五月天路线,也不愿仅拿到200块的月薪。
他想出名,他需要钱,这是工薪家庭出身的小孩成名后的意志。
但他也是“愤青”,有所谓的理想。
如今回想,这或许是自己过去二十年间一切“拧巴”的源头,大张伟这样告诉南风窗记者,他的生命靠耀眼的聚光灯支撑,但心里总有不想妥协的东西。
他曾经做过令摇滚圈感到背叛的事。
2004年签约EMI 百代唱片公司以后,大张伟发明了一个词——“算歌”。他每天研究中国流行乐坛,观察受众欢迎的音乐类型,又结合自己的嗓音特色和造型,便得出了自己唱什么歌会火的判断。
“一算一个准,”他形容这项技能。
他把当年受欢迎的歌曲形容成乡镇风,《嘻唰唰》《穷开心》因此横空出世,将热闹带给大街小巷的人们。
主动迎合与妥协,竟同时让乐队内部成员所不理解。
解散多年后,大张伟在浙江卫视聊花儿解散时说,分道扬镳是因为每个成员想做的事,方向已经发生变化。
花儿乐队
“有成员说就想去山里呆着。他老觉得上台特别虚伪,因为不管我高不高兴,今天什么样我都得和你乐,噼里啪啦陪着说。他们觉得没必要,这么活着太累。
终生朋克
大张伟是一个背靠市场而成功的人,当然,娱乐圈里这样的人不止他一个。
他看不惯抱怨生不逢时的人,说从那些人身上只看到了懒惰。
他确实靠“玩命”托举住了命运。年少成名后又迅速滑落,2005年身陷抄袭风波,2009年有吸毒谣言,这一切低潮直到2012年《百变大咖秀》才被改变。
靠着模仿大咖,他也逐渐成了大咖。
这一次大张伟的再出山,打破了原本的那些刻板印象。
《百变大咖秀》中的大张伟
《百变大咖秀》的制作人洪涛当时也吃了一惊。他原以为大张伟是一个“不好好说话,吊儿郎当、没心没肺”的艺人,但在节目后台,他真的太好合作了。
有艺人在意形象,连发型都不让动。大张伟则化浓妆、反串,有求必应。
2015年,大张伟录制《跟着贝尔去冒险》,签了合约之后才知道户外节目要生吃虫子、喝尿、跳瀑布。在一些刺激人生体验的环境里,他控制不住地手抖、浑身抖,爆哭,但评论里还是有观众老说他怂。
他由此得出了一项残酷的生存法则——“如果你一直在自爱自怜,却抱怨最后没成功,那就是废话。成功只有玩命——你不要在乎你自己是谁,很多东西你不能在乎。就这么点事。”
似乎面对所有挫折大张伟都是这样的,看似将双手举过头顶,对着市场、命运、关于娱乐大众的一切投降,但实际上他对自己的要求没有减少一丝一毫,反而是在压榨自己,在挣扎。
他在焦灼叩问:我是个什么样的人,为什么世界是这样的,以及,为什么要听世界的话。
他也有坚持。
如今38岁的大张伟,彩色头发早已染回普通的黑色,但他还是改不了浮夸的穿着风格。
他依然喜欢豹纹。在《谁是宝藏歌手》节目当天录制时,他搭配了一件豹纹上衣,鞋子穿了一双没带任何logo的豹纹拼接低帮,“吊儿郎当”的状态在台前与台后无异。
大张伟在《谁是宝藏歌手》中担任推荐人
大张伟讨厌“今年流行”四个字,拒绝穿时下潮款,不管多少行业精英来劝都没用。
“如果让我穿这件衣服就穿,让干这件事就干,我这七八年白坚持了。我为了让别人不喜欢而去坚持的那个感觉,都没有了。”
他也还在谈论“反叛”,关于他最爱的音乐。
他比任何人都在乎音乐上的成就。出道多年,遇上饱含深情写的歌销量不好时,他有一种孩子被全世界辜负之后的叛逆,“报复性地写一堆二百五的歌”。
韩红评价大张伟
他的心碎还要在歌名上赤裸裸地体现——《唱什么都红不了》《没有人能在我的BGM里打败我》。
他想在歌声里传递快乐。于是在演唱会里反复强调热血、年轻、正能量,对着台下穿火焰般颜色衣服的歌迷大喊:“我们的血热到什么程度呢?热到吸血鬼来吸我们的血,嘴都能烫出泡来。”
快乐是另一种拧巴,他清楚。
从来歌坛里流行的金曲都在传递悲伤,伤痛文学云里雾里的意境最适合用于歌词。但他偏要和这些较劲。
“快乐是打败一切痛苦的超级英雄”,他认为这个道理没人会否认。但一到歌这,“怎么那么多人就喜欢在水深火热中,享受被煎熬、被折磨?”“你们都是傻子吗?”
大张伟谈理想
大张伟最后坚持的是要人们看到力量。
大部分人想拿起刀子割自己时,他要拍拍人家,让别人不要伤心,并在歌声传达——“我特别开心,你胸口有块糖我也给你化了”。
临近不惑之年,他还在如同小孩一般,以自我为中心,怀疑眼前的一切。他不想理会这个世界的规则,并决意多做一些无用的事。
他想起最近看到的一句“很酷”的话——“月亮很亮,亮也没用,没用也亮。”
他想做那个酷月亮。